杜甫对开元盛世所写的诗(杜甫的成长故事杜甫与那些“开元少年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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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完了杜甫的家世,现在要讲他的生平了。
杜甫童年的故事虽然不少,但是我比较在意他的青年时代,因此我想从他青年时开始说起。
此时正是唐朝安史之前的岁月,也就是我们在历史书上学到的,今天各种影视剧帮我们复习着的“开元盛世”。
但历来的人讲开元,往往从皇帝——唐玄宗的角度出发,让人感觉不够细节化。对于这样的一代盛世,如果能从当时年轻人的视角出发,可能会更加清晰。
杜甫就可以作为一个样本。他生于712年左右,当年秋天,太子李隆基接受父亲禅让继位为帝,次年赐死姑妈太平公主,改元开元,此后直到741年才改元天宝。因此杜甫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在开元之中。
他是名副其实的“开元boy”。
那么,盛世之下的“开元少年”都是怎样生活呢?
——这里我们的视野恐怕要放窄些,因为绝大多数的大唐后浪或开元boy都在勤奋地种地或打仗。而能诗能文,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的,都是社会上的有闲青年,也就是杜甫这样的官宦子弟,或者李白那样的富豪之子。
这些人主要的生活状态,粗略来说有三样:在读书,在玩,在求官。
前两者是很好理解的。
历朝历代的士子都要读书,毕竟“学而优则仕”,杜甫也不例外,他年轻时就在首阳山下杜审言墓附近读过书,死后四十年也葬在了这里。
而历朝历代的官宦子弟、富豪之家也都爱玩。殷实的家境给了他们放纵的自由。只不过时代有别,盛唐时代的声色犬马,可能和别的时代略有不同。
这里说一种古老的玩法——游侠。
当时的社会比较富裕,滋生出一些脱离生产的人,尤其一些无赖少年、江湖恶棍,他们攀附豪门,受人指使,净干一些报私仇、犯法禁的勾当。而豪门贵家的公子也乐意和这些人交游以寻求刺激,有时资助他们,有时学习他们,有时甚至加入他们。
毕竟目无法纪,浮浪成性,生活放荡不羁,对于守在家中循规蹈矩之人最有吸引力。加之盛唐风气开放,人们对这种罗曼蒂克的生活不仅不反感,反而还大加歌咏,显示出大众对游侠又爱又恨的情绪。
在安史之前,唐朝诗人留下了很多写游侠的名篇。这在历代之中都比较独特,显示出盛唐尚武尚侠的时代风貌。
比如:
“挟弹飞鹰杜陵北,探丸借客渭桥西。
俱邀侠客芙蓉剑,共宿娼家桃李蹊。”(《长安古意》卢照邻)
“邯郸城南游侠子,自矜生长邯郸里。
千场纵博家仍富,几度报仇身不死。”(《邯郸少年行》高适)
“新丰美酒斗十千,咸阳游侠多少年。
相逢意气为君饮,系马高楼垂柳边。”(《少年行》王维)
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”(《侠客行》李白)
这里最后引用的诗作者李白,年轻时就任侠尚气,可以视作游侠。
在他诗集的序文中,魏万说他少时曾“手刃数人”,还干过携友人之骨千里出行的义事。在他和杜甫的交往中,大概也说过一些豪侠经历,以至于“引逗”得杜甫写了像:
“白刃雠不义,黄金倾有无。
杀人红尘里,报答在斯须。”(《遣怀》)这样快意恩仇的句子。
不过,与后世的传言不同,李白虽然拜有名的剑术家裴旻为师,但并不如外界所传的那样剑术“天下第二”。
在他后来所写的赠诗中,这位大侠客自述曾和五陵侠少交往,一度遭到斗鸡之辈的围攻,然而未能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,最后是被朋友叫来了官差才勉强脱身的——
“我昔斗鸡徒,连延五陵豪。邀遮相组织,呵吓来煎熬。
君开万丛人,鞍马皆辟易。告急清宪台,脱余北门厄。”(《叙旧赠江阳宰陆调)
可见功夫到底不怎么样。
三样里不好理解的是求官。
由于明清两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“古代”,造成我们今天对古代的想象,往往会建立在明清的时代风貌上。
比方很多人认为,读书人想要做官就必须参加科举考试,从县试府试乡试一直考到会试殿试,还要写八股文背四书五经等等。
但是在隋唐,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前并不完全如此。不仅科举不是做官的唯一道路,而且当时的科举也不像明清那么细节化和僵化。
读书人除了参加科举还会做什么呢?这里就要讲到独具大唐特色的求官方法——干谒了。
所谓干谒,就是读书人带着自己的诗文,去拜访社会名人或者达官显宦,通过一番自我推销,获得被干谒者的赏识,以便得到其人的推荐,可以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。
它有三种不同的模式。
第一种,是通过干谒打动皇帝近臣或者地方大员,获得举荐,进入朝廷。
这是古代察举制的遗风。开元时代的“诗坛明星”李白走的便是这条路。因他本是商人的后代,又是从碎叶城(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)迁回内地的“黑户口”,不能像杜甫那样家世清白的人参加科举,所以就在此处用心。
那句著名的“生不用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”,便出自他请求结识荆州长史韩朝宗所写的文章。而他最后被唐玄宗召见,更得益于玄宗之妹玉真公主与贺知章的推荐。
这种从田舍郎直接登天子堂的捷径非常刺激。无怪于李白接到请他入宫的诏书时,要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,这是他喜悦之情的真实写照。
第二种,是通过干谒名公巨卿,宣传自己的文名,以利于科举考试。
当时的科举考试并不糊名,主考官是一边看着考生的名字一边判试卷的。在这样不严密的环境下,主考官往往会挑选名气大的、有关系的考生上榜,因此需要考生事先为自己作宣传打铺垫。
有个非常有名的故事。
开元少年王维要去长安参加科举,先拜会了岐王(玄宗之弟李范,就是“岐王宅里寻常见”的那个岐王)。岐王对王维很喜欢,但推荐他走九公主——即玉真公主的门路。
为了能打动公主,岐王命王维穿“鲜华奇异”之服,藏身于一群乐工之中,来到公主府上。公主见众人簇拥下的王维“妙年洁白,风姿都美”,便问他是谁。岐王先用“知音者”敷衍过去,然后让他独奏了一首《郁轮袍》。公主被王维的歌喉和技艺征服,与他攀谈。王维便拿出自己的诗作献与公主。公主阅后大惊:“这不就是我平时读的诗吗?”因此把王维延请上座。
落座后,王维“风流蕴藉”,大展才华,满座皆惊。岐王趁机向玉真公主说明来意。公主当即表示:愿意放弃别人,向主考官推荐王维。过了不久,王维果然做了京兆“解头”(第一名)。
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,科举场外的斗争的精彩程度,丝毫不比考场上逊色。而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举动,也可以说是大唐盛世的一个侧面。毕竟,并不是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风雅传奇可以讲述的。
第三种,是通过干谒地方大员,直接获聘为大员的幕僚。
由于唐朝疆域辽阔,信息沟通又低效,很多事情必须要靠文书往来。镇守地方的唐朝大员除了要做好分内工作,还须写作大量的公文,故而常需要一些代笔的幕僚为他处理案牍。
一些科举不利的读书人,或者考上进士当上官员却一时无法升迁的小官吏,经常通过这种方式,获得出仕的机会。
这里需要举出两位开元年间的少年郎:岑参和高适。
这两位都以写边塞诗著称,并且青年时代都热衷于干谒,最后都因做幕僚而出名。
岑参在开元二十五年(737年)左右就西上长安,干谒达官寻求机会,一直到天宝三年(744年)才考中进士,之后做小官颇不得意,遂应高仙芝的征辟成为幕僚,前往边塞,从此以边塞诗出名。
而后来发达起来的高适,年轻时就高呼:“有才不肯学干谒,何用年年空读书!”(《行路难二首》)
他二十岁上(开元十一年,723年)就跑到长安找门路,此后一直在参加科举和四处干谒,终于于四十六岁考中进士。之后他辞官不做,在天宝末年当上了名将哥舒翰的幕僚。
安史之乱爆发,哥舒翰战败投降,高适却因转身拥戴唐肃宗继位飞黄腾达,成为盛唐诗人中比较好命的一个。这是后话。
而我们的主人公杜甫先生,也是一位长期走干谒路线的有志青年。
在他一生中,几乎把这三种主要的求官路都尝试了一遍。在他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代,更是早早地走到了结交文人与显贵的路上。
那首晚年动人的诗篇里,他写道:“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虽是与李龟年相对感叹,却交代出许多年少时的得意经历。
这里岐王和崔九都是开元前期的人物。岐王李范之前说过;崔九名崔涤,是从小和唐玄宗一起长大的朋友,一代宠臣。
开元十二年(724年),唐玄宗率领百官来到东都洛阳,一住三年,岐王和崔涤自然也随驾到来。杜甫当时十三四岁,诗名已经在洛阳展露头角。由于“有当地的前辈援引,时常出入于精通音律的岐王李范与玄宗宠臣崔涤的邸宅”。
这位李龟年也非凡人,他是开元时代的著名乐工,经常出入于豪门之家。杜甫能和这样的人结识,说明在人生最宝贵的年华里,他是经常参加各类贵族活动,在宴会上混脸熟的。
当然,不独在洛阳城中出入贵家,杜甫在二十岁上还动身游历天下,一方面去增长自己的见闻,一方面去结识各地名人,获取声望。
仰赖盛唐时代安定的社会环境和发达的交通,杜甫从洛阳出发,渡淮河、长江,直达江南。他在江南见到“越女天下白”,闻到“长洲荷芰香”,追忆“王谢风流远”,凭吊“阖庐丘墓荒”。
多年以后,人到老年的杜甫追忆这段往昔时,仍不免心潮澎湃:
“往昔十四五,出游翰墨场。……
七龄思即壮,开口咏凤凰。……
东下姑苏台,已具浮海航。
到今有遗恨,不得穷扶桑。”(《壮游》)
当然比这些更记忆深刻的,还有盛唐时代的物质生活水平:
“忆昔开元全盛日,小邑犹藏万家室。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仓廪俱丰实。九州道路无豺虎,远行不劳吉日出。齐纨鲁缟车班班,男耕女桑不相失。”(《忆昔》)
由此可见,盛唐时代普通人的生活亦是富裕丰足的。出身仕宦之家的杜甫,可以自由地读书、求官与漫游。同时,这也是本文所讲述的开元少年们共同的经历。在那样千年一遇的时代里,他们凭借各人的才智书写传奇,为漫漫历史增添了许多光彩。
只可惜,风流易被雨打风吹去。开元虽然是大唐极盛之年,但也是个短暂的黄金年代。在此“公私仓廪俱丰实”之时,尚没有人知道一场动乱会悄然降临,将这个朝代从辉煌的云端打落到污秽的泥尘。
而这场灾难的源头,却可以从另一位诗人走出长安看出苗头。
开元二十九年(741年),御宇多年的唐玄宗改元天宝。此前三五年间,他罢免张九龄,重用李林甫;赐死三位亲儿,召寿王妃杨玉怀入宫。
此时杜甫刚刚三十岁,参加了一回科举没有考中,在首阳山下读书,并结了婚。而另一位诗坛巨星正奉着王命,兴冲冲地前往他的长安。
三年之后,时局和命运将使失意的他们在洛阳相遇。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诗人相会就要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