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如云烟是什么意思(列宁的成长故事黄仕忠︱往事如轻烟,摇曳在风中——怀念业师徐朔方先生)
一
我于1978年10月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。本科时,徐朔方先生并没给我们年级开课,我对先生也一无所知。三年级下学期,我决定报考本系研究生,看到导师栏里有他的名字,我才开始去做了解。
先生本名徐步奎,但其论著都署“徐朔方”,外界知其笔名而不知本名。80年代初,有一位北方学者来杭大做访问研究,写明要跟随徐朔方教授,见面的却是徐步奎老师,他十分怀疑是否搞错了,徐先生只好解释说:我就是徐朔方。
——我后来到中大,有人说,你们中大有两个学者很厉害,一个叫王起,一个叫王季思。——也许这样的故事,在每个学校都会有的吧。
我曾琢磨过先生的本名与笔名,奎宿主西方,朔方在北疆,两者似无联系,我也一直不敢问。后来发现先生在诗集《似水流年》的自序中,已经揭开了谜底:“西北的中心是古代的朔方,那时千百万青年都有过对它的憧憬。这是我笔名的由来。”
未见先生,就听说了不少他的“八卦”。结论是:学问确实好,为人很可怕。
我的同乡学弟宣新瑞,79级的,他说系里曾安排同学分小组去老师家帮忙打扫卫生,老师们都热情接引,糖果点心摆满茶几;到徐先生家,压根就没让进门,先生出门与同学边走边谈,走到大马路上,就说:你们走吧,家里的事我自会做的,不麻烦了。
然而我再次听说同一件事时,却已变了味道:学生连门都没让进,就被赶走了!
这件事还要从杭大的沈文倬先生(1917-2009)说起。沈先生家人在上海,工作在杭大,年过花甲,独自生活。我们年级有一位同学,平时如子侄般照料先生,沈先生很感激,系里认为这是正面典型,值得推广,于是发动学生去帮老师做事,作为学雷锋日的活动。
79级胡正武同学还记得这事:这一次到徐先生家里去“学雷锋”,被徐先生笑说“我家不用你们打扫,我陪你们到外面散步”,就把我们三四个人一起引到河东宿舍外的大路上,然后跟我们说你们回去吧,他还有事回家去了。这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。现在回忆起来,应该是1981年3月5日的事。时间本来记不牢,因为是学雷锋,记得牢了。
正武又说,同一日到姜亮夫先生家学雷锋,是受到姜先生的优待,不让我们干活,让我们坐他周围,听他讲话。具体的内容已经忘记,但当时姜先生的音容笑貌还是未忘,特别是他的厚厚的眼镜,特别难忘。
我又听说徐先生考试极严。79级楼含松同学说,徐先生给他们班做一次期中测验,“结果班里几乎有一半同学不及格”。
而且,徐先生不喜欢打高分,他觉得80多分就已经很高了,所以给分极是“吝啬”。而其他老师,有的会给90分以上,并且全班都是。
——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验证:我这一届古代文学研究生共录取五人,专业课成绩,有一人61分,其他四人都是60分。大概导师们觉得够录取线就可以了。我很怀疑这是徐先生定的,那时他是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。
当时有位60年代的毕业生,因晋升职称需专家意见,便给母校送了篇手写的论文,谈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,系里交给徐先生评审。据说徐先生的评语是:姑且不论观点如何,仅这么多病句错字,就不合格!——其实按资历和成绩这位老师应该评上,论文评审只是走个过场,徐先生却认真了。
系里极是尴尬,只好悄悄换个人,重写了评语。那人顺利晋升,而徐先生“不近人情”的名声就传了开来。
还有一些故事,是后来陆续听到的,而且都是别人主动告诉我的。所有内容,都往同一个方向集结:怪!
锱铢必较。你们徐先生,都大教授了,出差回来,连几分钱的公交车票,也点得一清二楚。
不合于群。那种场合,别人大多打个圆场,哈哈一笑。你们徐先生,一是一,二是二,十分较真,老叫人扫兴。
不合时宜。你们徐先生,参加全国“振兴昆曲”会,坐在主席台上,那些比他老的先生都在献计献策,他却说:该死掉的总归要死掉的,不是想振兴就能振兴得了的。
崇洋媚外。你们徐先生,才去了美国一年,回来逢会必谈美国的好,说到那里借书的方便,甚是夸张;又声讨国内图书馆,明明有书也不让他看;还得意地炫耀,他编明代曲家年谱,就是凭了美国的资料才完成的。会中人面面相觑,他还意犹未尽。
——美国图书馆的好,我听徐先生亲口说过。他说:“到浙江某馆,尽管找了人,就是不给看。在美国,几十部明版线装书就堆在我的桌子上,本馆没有,就从外馆给调来。”我自己在国内访书,也是尝遍各种滋味;2001年以后,我有机会到海外访书,是有书就能看,最多不过要预约,才深深理解当年徐先生为什么“逢会必说”。图书馆是知识开放的公共平台,但在我们这里,这些藏书似乎成了管理方的私产,得看他们的脸色与心情,要等他们“研究”过了,才能给其他学者使用。我一直想写文章来说说这种不合理现象,只是后来我与图书馆界的人也成了朋友,就不好意思再说了。
跨界占地。你们徐先生,明明戏曲小说做得好好的,忽然又来做《史记》了;做了倒也罢了,还专挑司马迁的错……
——这里其实包含了两位学者的话。前一句是一位系副主任说的。我当时只能唯唯,私下则腹诽:你都知道他是我的导师,为什么还要说这话呢?有谁规定了学术的地盘?你这么说岂非太过狭隘?难怪做不出大学问!
先生说:《史记·平准书》说“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矣”,司马迁这话也说得过头了,怎么可能天下人都去铸钱的?这不是史书应有的语言。——后一句出自某位崇拜司马迁的学者,他大约是看不得这般的批评。
说话噎人。你们徐先生,系办让他做事,他却不耐烦地说:这种事体难道不是你们该做好的?
——这确是原话,但只录前句,省了后语。徐先生认为职责应当分清;该是他的,他决不推托;该是别人的,就不要放到他头上。
江湖传言:在路上见到徐先生,你恭敬问候,他未必都会应答,有时只是严肃地看你一眼。
……
说起来有些好笑,当时我的感觉是,大家都怕徐先生,又不敢与他当面论理,于是一个个都向我这个学生来诉苦。
二
我这个诸暨人,家母总说我是个“木柁”,憨而犟。诸暨人做事,是“石板地上掼乌龟——硬碰硬”。这么有学问、有个性的学者,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导师么?至于他人的评说,与我何涉?杜甫有诗,“世人皆欲杀,吾意独怜才”,用在这里当然不合适,我的意思是:正因为人家这般数落徐先生,我才更加迫切地想要了解他。
当时元明清文学专业有两位导师招生。报名前,我去问先生,他只说了两句话:我招戏曲;我们卷子不同。
另一位导师招小说方向,我一开始其实更想做小说研究:大学刚入学时,班里分配参考书,我得到的是汪辟疆编的《唐人小说》,我就从唐人小说读起,中间经本系前辈胡士莹的《话本小说概论》,再顺势而下,涉足明清小说。而戏曲,则从来不曾留意过。
但不知为什么,我却认准了要跟徐先生。
当时离考试只剩下三个月,我硬是把图书馆能找到的戏曲研究书籍,全部通读了一遍。其他的课程,则完全没顾上——当然,也因为范围无边,没法复习。
考试后,我上了线。后面好像有复试,是等额面试,没有悬念。
确认录取,已经到了五月。我去拜见徐先生,先生说,下学期要给79级开“史汉研究”,你可先通读两书。于是在九月入学前,我通读完中华书局标点本《史记》《汉书》,不仅了解了史事,也获得了语词及名物典章制度的有关知识。后来听人说蒋礼鸿先生能背前四史,老一辈把这些视为必读书,我顺势把《后汉书》和《三国志》也通读了一遍。
开学后,我去听“史汉研究”课,先生提点说,《汉书》抄《史记》而又有修订,可以比照着读。杭大有日本人泷川资言的《史记会注考证》,我借了出来;对《史记》《汉书》的重合部分作了比勘,把异文记录在八开的白纸上,细加体会。
我发现班固做了细微的修订,可见班、马观念上的差异;颜师古注《汉书》,没用《史记》作校勘,班固误改和抄误之处,多强为之解;司马迁写史,起初是歌颂盛世,想讨好汉武帝的,部分篇章曾经进呈,留下了“臣迁谨记”等痕迹,完稿时,则是“藏之名山”,不想给武帝看了,等等。
其中“磨钱取镕”的“镕”字,意为“钱范”(略如翻砂用的模子);《汉书》作“鋊”(另一处作“铅”),师古释为“铜屑”。此字的解释,是了解五铢钱得以确立并通行七百余年的关键。若将铜钱磨成铜屑再铸钱,未免太过麻烦,直接熔化了重铸,岂不省事?我认为《史记》是对的,原本说的是提高铸钱的难度与成本,再不能随便印个模子就来铸钱,现在防止伪钞,用的也是同一方式。我撰成一篇小文,二年级时发表在《杭州大学学报》上。——徐先生是从美国回来后才看到的,给了表扬。
就这样,我第一学期几乎没读戏曲,第二学期仍在做《史记》的纵深探讨。我忽然觉得不对:到底是做《史记》,还是做戏曲,这是一个问题!戏曲才是先生的擅长,我是跟先生来做戏曲研究的!
于是第二学年,我回到了戏曲领域。
然而,学期初徐先生就去了美国,在普林斯顿大学整整一年。不过,我觉得自己目标已定,要读的书尚多,无课打扰,正好系统阅读。每天早晨起来,泡一杯清茶,摊开书本,直读到晚上撑不住眼帘。如此这般,将元杂剧读过两三遍,并作札记,写不出时,没话也要找出话来“硬写”,居然累积了数万字。明代作品,则主要通读了早期南戏的明刊本和《六十种曲》等。读《琵琶记》时,按《史》《汉》相同内容作比较的方式,把最早的版本与明代通行的版本作了细致的比勘,发现版本的差异,其实是接受与重构的结果,于是找到了毕业论文的题目。
这般独自学习,其实很快乐。我每个学期至少写两篇小文章,抄正了,寄去美国。半个月寄达,再过半个月后得回信,聆听教诲。有一次先生回信时顺手用了杭大介绍信的背面,我保存了下来。
近来听马大康兄说起,才知道他们那时嘻笑着称我是“遥控生”。
难怪那时我会听到许多徐先生的怪故事,而且都是别人主动讲给我听的!也许大家是在委婉地提醒我,跟着这样的先生,实在是受委屈?也许是看着我这傻大个懵懂无所觉知,对我深含同情与怜悯?再或是带着嘲弄的口气,想看我这“西洋镜”?
但我心既定,便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。我只是在心底里反复地问自己:
这些故事中,作为主角的徐先生本人,到底是怎么想的?他看问题的逻辑基点是什么?他的价值标准是怎样的?是他完全不合于群,还是“众人皆醉吾独醒”?他还有多少与别众不同之处?他究竟走过什么样的路才来到这里?我该学他么,会如齐白石所说的,“学我者生,似我者死”?
——这些都是夜深人静之时,在我脑海中冒出来的问号。它们日复一日地回荡着,深深地刻蚀在记忆之中。
三
在读研之前,我以为做古代研究的老师,每天都钻在发黄的故纸堆里,所思所想亦多属“冬烘”,不谙世事。
读研之后,才知道徐先生毕业于浙江大学英文系,精通英国文学,能读外文原版书,会弹钢琴,爱唱昆曲,擅写新诗,年轻时喜欢穿西装背带裤……强烈的反差,让我目瞪口呆。
年轻时的徐先生,十分洋气。
先生说,他在1943年考入浙大中文系,听了一堂繁征博引的《庄子·逍遥游》之后,就与《牡丹亭》女主角有了同感:“依注解书,学生自会。”于是第二年就转到了英文系。此后读英诗,写新诗,如鱼得水。他用英文写了毕业论文《诗的主观和客观》(Poems:Subjective and Objective)。论文以勃朗宁(R.Browning)的长诗《指环和书》作为评论的起点。他觉得勃朗宁的戏剧诗属于“客观的诗”,与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所说的“无我之境”异曲同工。
1947年从浙大毕业后,先生经夏承焘介绍,在省立温州中学教英语,先教初中,后来教高中。英语之外,也教语文,并一度与化名张嘉仪的胡兰成做了同事,过从甚密。胡对中外文史哲都很有修养,在胡的影响下,先生看了不少佛经。
浙江大学龙泉校区时的夏承焘、王季思(左二、三)
1949年,先生调入温州师范学校,当了中文老师。
1954年春,因夏承焘等师长的运作(《天风阁学词日记》:“夕,[吴]天五来,谓徐步奎是不易才,当争取其来师院。”),先生调入浙江师范学院。——这所学校在院系调整时从浙江大学拆出,1958年重组,改名为“杭州大学”,1998年又重新回到浙江大学。
徐先生是调入之后,才开始正式发表学术论文的。第一篇论文是《论〈西厢记〉》,发表在《光明日报》1954年5月10日的《文学遗产》专栏里。
徐先生是浙江东阳人。东阳与诸暨南部相接,两地风气相近,所以他是典型的“山地越人”性格:为人实在,不作虚语;耿介狂狷,特立独行;是非黑白,界限分明。对于吴人式圆滑婉转,非不知也,乃不为也——所以他的弟子也以耿介者居多。
东阳人的根性,英文系的底子,让他面对中文系的事务时,与“正统中文人”格格不入。
徐先生多次说:“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。”他的意思是别人难说话。我点着头,心想:您是不知道别人怎么说您很难说话的呵。
徐先生说:“你必须守时,约定的时间,不可迟误。”说到这里,他又呵呵一笑,说:“当然,我会等你的。”他的意思是别人未必会这样。我从此记住了现代礼仪的要求。
徐先生说,你不要太相信书上的话,别人的话,哪怕他自己说的,也不一定靠得住。我点头谨记。我知道他不是对人不信任,而是人之所言,因具体场景不同,其表达方式与真实含义之间存在着差异,不能只按照字面去解释。
徐先生总是把他的观点摆在十分明晰的位置,开口就是 “我与你不同”,甚至说“我与你完全不同”!
1988年夏天,我与廖可斌兄在泉州参加学术会议(他当时是博士二年级),我们俩中间“溜会”去爬山(徐先生说:有些发言没必要听!)。我们交换了对徐先生的印象,可斌也大有同感。他举例说,午餐时,他开玩笑说:“徐先生,今天我与您一样了:餐后刷了牙。”先生马上说:“我与你完全不同:我是每次餐后都刷牙的!”
80年代后期,与博士生廖可斌
我想起诸暨话说某事“横直”如何,直接转成普通话,就是“一定”如何,其实原意是“很大可能”会如何,只是那样说就太啰唆了。这种方言语词的转换,使含义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,让听惯普通话的人很不习惯。徐先生说“完全”,大约是如诸暨普通话所说的“一定”吧?
当然,徐先生不会不知道这些差异,但依然我行我素。他甚至故意让自己的倾向表现得更明显一些。在世俗社会中,我们都主张说话要留有余地,但在学术领域,这种圆滑的两面讨好的做法,会让讨论失去意义。所以,除非不介入,既然介入,就得表明立场!
学弟楼含松说:熟悉徐先生的人,经常会听他说两句话:“我不同意你的观点!”“我不知道。”有一次,徐先生毫不客气地指出:“你的文章,‘也许’‘可能’用得太多了,既然自己都没有把握,为什么还要写出来呢?”
日本神奈川大学的铃木阳一教授,1990年代曾跟先生学习一年,他说:我有时介绍日本学者的看法或提出自己的意见。他的回答一般只有四种:“我同意。”“我不同意。”“我不知道。”“我没有根据,不能说。”
那时徐先生常常有“大煞风景”之举,始终不见有所改变。
他在1980年代初就写了一篇关于汤显祖与梅毒的论文,指出随着中西交流,梅毒传入中国,汤显祖因此得病,“病患给他带来的苦痛经验,影响了他的诗文戏剧创作”。这内容有些耸人听闻呵!直到20年后,文章才在《文学遗产》上发表(2000年第1期)。有学者咄咄称怪:你们徐先生,毕生学术得益于汤显祖,也不替他遮一下!(这是怕别人说汤显祖不检点呢!)
早在1956年,中国剧协组织讨论《琵琶记》,共有一百七十余名学者参加,总体上是肯定此剧的成就,他却是会上仅有的三位反对派主将之一。会议结束作总结时,在王季思老师的批评下,他才退让说自己对此剧仍需要做深入了解,但又坚持认为别人的观点还不能解释他质疑的逻辑。
事实上他对学术的这种态度,贯穿终生。他在许多学术问题上都与主流观点很不一样。
例如50年代以后,人们总爱引用列宁的话:“王安石是中国11世纪的改革家。”徐先生却说:“列宁没有研究过中国的宋史,引列宁的话来论定王安石,有什么意义呢?”
再如1960年代初,他与侯外庐(时任中国科学院历史二所副所长)展开学术争论,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同志要他据侯的观点修改《汤显祖集》前言,他不肯。此集在1962年出版时,一书两“前言”,观点存分歧,成为奇观。
80年代初,某市有“衙内”依仗父势,多次在别墅家中强奸、轮奸女青年,在“严打”中受到惩处,社会舆论拍手称快。但先生认为其父也有纵子为恶之责,于是在出席全国人大会议期间,以人大代表身份递交了议案,要求追究有关官员的关联责任。虽然没起到作用,他却觉得自己做得对,很有必要,逢人便说——也和我说过多次。
62级系友贺圣谟说:我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听徐先生说过自己是个“荒谬”的人。
2001年,纪念先生从教五十五周年,在会议最后一场,先生致答辞,就自嘲说“我是个捣乱分子”。
因为他总是挑起学术的纷争,十分噎人,让人无奈,完全没有老先生身上常见的那种“温柔敦厚”。
2001年,杭州。左起:张梦新、黄仕忠、廖可斌、黄子晋与徐先生合影
其实先生并无成见,只是奉“理性”为准则,强调务实求真,唯真理是求。
他认为学术研究,不过是“实事求是”而已。所以他对别人质疑他发表汤显祖与梅毒的文章,大惑不解,认真地说:“我有证据呀!”—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和“为尊者讳”有关系,而他原是在学术领域怀疑一切“神明”的存在的呵!
所以,世界很现实,先生太天真;他愈到晚年愈见赤子之心,别人却说:您已德高望重,怎可罔顾世情?
……
四
渐渐地,我能理解先生的这些“怪”,而这些“怪”却慢慢变得“不怪”了。
依传统观念,为人要圆润,观点要摆平,说话要周全,若有棱角,便不妥帖。徐先生虽然做传统文化研究,实际则属于“现代派”,其行事符合国际潮流,却与世俗格格不入。
他认为,作为导师,要对学生的学习负责。每次见面,必问我有什么问题,读书有困难否,但从来不问我的家事及情感问题。
或许是受西方观念影响,他对人际空间距离较为敏感,通常不会请人到家里去。那时他的居室狭窄,上有高堂,下有二子,外人进出,着实不便。他没让本科同学进家门,原因亦在于此。而姜先生那时年近八十,只师母在旁,居室稍宽,喜欢学生前去,因为年轻人会带来活力。所以两者不能简单比附。
不仅如此,徐先生自己也是不轻易进别人家的门的。据我的老同学、浙大方一新教授回忆,有一次徐先生突然来他家,就站在门口(请他进来,他不肯),扶着门框说:“你们第一本书不错,但再出书就应该有所拓展,不能还是那样写了。”当时先生年过七旬,专门爬上六楼,为的是告诫这对年轻的学者夫妇,却连门也没进。
我是学校“中长跑队”和篮球队的,身高体壮,曾帮助许多老师搬过家。但我前后跟随先生四年(包括工作一年),他从来没为家事而找过我。唯一的一次,是他老母亲骨折住院,医院电梯检修,先生让我找几个同学帮忙抬去做X光拍片。我们到医院时,离约定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。一眼看见先生站在病房门边的走廊上,脚下放着一个黑色人造皮革提包,双手捧着一本线装书。看见我们到了,他赶紧合拢书本,说:“啊,对不起,医生说可能还要晚几分钟。——你们带书了没有?”事后,他记下了几位同学的姓名,他把新出的著作,每人送了一本。
徐先生有两位公子:长子礼杨,学数学,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;幼子礼松,学物理,北大毕业。先生不像传统家长,“养儿防老”,一定要留个儿子在身边,而是任他们自由发展。他认为儿女不是父母的附属品,有独立的人格,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。
1985年前后的全家福(前排左一为大儿媳)
那时没有电话,徐先生说有事要找他,就在晚上七点之后,因为这时晚饭已吃完。我在门口一探头,师母就微笑着来打招呼,让我稍等,先生换了鞋出来,就带我往黄龙洞散步。
徐先生喜欢散步和爬山。如果在夏天,他更喜欢游泳,只是我从没跟他去过,也不敢想像与他裸裎相对的样子。
外地学者来,先生从不叫他们到家里去。
学弟楼含松说:“在徐先生家,我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形:正在与徐先生讨论学术问题的时候,有人敲门,徐先生总是快步走到门前,打开一条缝,问来人有什么事?不管是熟人还是生客,只要没特别重要的事情,徐先生一般不会让人进门,就隔着纱门,简单将事情说完,道声再见,随手就将门关了。”
我硕士毕业答辩时,请了复旦大学李平教授做主席。李老师说:“你们徐先生,早上五点钟就来叫我去爬山!”
答辩前,我去见先生。先生说了一些要注意的事情,然后宽慰我,也是感慨:“不用担心,会过的。我不太同意刁难学生的做法,卡住了,过半年还得再来一次,大家都麻烦,何必呢!”
先生这话让我心中大定,其实我也没担心出问题。那时有一种莫名的自信,以为自己对《琵琶记》的解读,以版本比较为基础,用了接受美学的思路,对材料、观念、历史过程以及人情物理都有所考虑,然后提出己见,这肯定符合先生的要求。因为先生说过,能“自圆其说”就可。
后来我才意识到,我对《琵琶记》的这种“肯定派”的解读,与徐先生当年作为“否定派”的主将,天然就是冲突的。那时学生与答辩委员的观点相左,就曾引发过不少“事故”,何况与导师观点直接相左!旁人都替我捏了把冷汗,我却木然无知。难怪李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:“黄仕忠,你呀!”
徐先生从不鼓励我去拜见学界前辈,除非有事。他说,大家都忙,不要无端去打搅;真想了解,就去读他的书。
1985年冬,谭帆兄从沪上来,让我带他去拜见徐先生。我俩到了先生家门口,先生说“稍等”,换鞋出门,让我们随着他走。过了马路,走到校园内,先生说:你有什么要问的?谭帆急中生智,想出三个问题。先生说:第一个问题,我没有研究。第二个问题,你的说法本身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。第三个问题,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……说完,前面已是谭兄住的杭大招待所,于是道别。谭帆说,他原是礼节性拜访,就见见老先生,寒暄几句,猝不及防之下,出了一身冷汗。
对于先生的问答风格,很多学者都说有同样的感受。
我师兄郑尚宪谈到他1990年3月去杭州组稿,可斌兄告诉他,此前不久,有一位外地学子慕名去见徐先生,甫一见面,徐先生劈头就问:“有何见教?”该生讪讪地说只是想见见他。徐先生说:“那你现在见过了,可以走了。”顺手拿起书看起来。
1986年秋,我到了广州,发现广东人说请人“吃茶”,其实就是吃饭,但不在家里请,而在馆子里。只有极为亲近且与家人也熟悉的人,才会请到家中吃饭。当然,现在南北各地都是这样了。徐先生的许多做法,在今天已属平常,当年却是让“友邦人士,莫名惊诧”(借用鲁迅名言)!
再后来,我慢慢听到了许多认可徐先生的声音。更有意思的是,大多却是拿徐先生为基准来说其他老师的不是,令我哭笑不得。
系办老师说:你们徐先生其实蛮好说话的,行就行,不行就不行,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。
系办公室的工作人员,最怕的是模棱两可,因为无所适从。系办承诺的事,事后没做到,徐先生会很不高兴,但系办愿意“认栽”;有些先生当面答应得好好的,过后却忘了,还不能与他“理论”,因为他说根本就没答应过!
有一次,我看到徐先生在系办有说有笑,那样子真的“很好说话”,让我差点惊掉了下巴!
系办老师又说:你们徐先生最讲原则,每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。
——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有些老师爱占小便宜。徐先生认为,合理的报账,哪怕一分钱也该算清;不合理的,再多他也不取。
系友贺圣谟忆道:宁波师院曾请徐先生做兼职教授,要奉寄酬劳,徐先生说:“不曾上课,自然不能收受兼职费,作为知识分子,这点觉悟还是应当有的;若你们定要寄钱来,只好从邮局原封退回,那样大家都麻烦了。”
许多学者当面对我说:
你们徐先生评学术,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,有一分就讲一分,从不含糊其辞,不怕指名道姓,也不管对方官位、影响高低。
——据我所见,先生论太史公生年,力主王国维,反对郭沫若;当时观堂属“遗老”,鼎堂誉正盛。
你们徐先生最好说话,连本科学生指出问题,有一毫可取,都照录于书,还表感谢。
——我所见有二例。一是考太史公生年,79级一位本科同学的观点,被先生收录于书中。二是先生批评一些戏曲,主人公明明是福建泉州人,自报家门时偏要说是光州人。我博士同学郑尚宪是福建人,让我转告先生:福建人多系河南移民后裔,习惯自称光州人,乃不忘根本之意。先生在文章结集时,便据此作了修订,并注明来源,复赠书以表感谢。
有77级同学说,你们徐先生的课,最突出的特点是决不盲从,不相信所谓权威,凡事都有自己的看法;他多次让我们删改教科书上的文字,从此我才知道,原来教科书也是不可信的。
……
很多人说,你们徐先生对学术的态度,与流行的风气大不相同,令人感佩。听到那许多赞美的话语,我作为学生,深感“与有荣焉”。
蓦然发觉,前面所举的种种“怪事”,到了新世纪,早已是“日常操作”了。
如此说来,徐先生的“怪”,是他的思想与行为,“超前”了这个社会至少二十年,并且很早就与“国际接轨”了。只是那时改革开放的车轮刚刚启动,旧有的思想、旧有的观念、旧有的习惯仍顽强地占着主导地位,人们才会觉得徐先生的“怪”不可理喻吧。
2001年10月在杭州与先生的合影
五
我很好奇,先生的学术之路是怎样的,他究竟是怎么做出这样一套学问来的?
也许这一切,要从“浙大英国语言文学系”说起。
我们已经无法知道,当年在英文系,年轻的徐朔方究竟读过哪些西方著作,对西方文化与文学,究竟理解到什么程度。从他以学术求真、强调逻辑思维的做法中,我嗅到了类似王国维的某些气息。王静安深受康德、叔本华影响,将学术视为求真。日本学者狩野直喜说,“正确理解西洋的科学研究方法并用于中国学问之研究,是王静安所以成其为卓越学者之故”。徐先生出身英文系,做中国古典的学问,庶几近之。
先生说,他对新诗的喜好,远超旧体诗。他的新诗,又有着英伦诗人的影子。他对外国文学的喜爱,更是贯穿终生。有次他外出开会,我见他那不大的手提包里,就装了一本狄更斯的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中译本,很厚,颇沉。
徐先生比夏承焘、王季思先生晚一辈。虽然在1947年已大学毕业,但当时并无著述;他是到50年代才成为学者的,路子与老师们明显有异。
徐先生比吴熊和、蔡义江老师又高了半辈。他与这些50年代培养的学者,路子也不一样。
在1980年代的学术大厦里,徐先生处于“夹层”的位置:上不搭边,下不相同,别树一帜。
当时“文革”刚结束,老一辈日渐凋零,幸存者中,头脑清晰且能做研究的,寥若晨星。老杭大的知名学者,任铭善、胡士莹已经去世,词学大师夏承焘居北京,已不能写作(1986年去世);墨学大家王焕镳(驾吾)仍担任系主任,但已经不上课,而且在1982年就去世了。只有姜亮夫先生(1902-1995)作为老一辈的代表,仍然在第一线,并将学脉延续到了90年代初。
徐先生很恭敬地称王季思先生为老师,但他其实并不曾跟王先生学习过。先生自己说:“王季思是我的老师,不过,我没有做过他的学生,我只是在大学时听过他一次关于‘比兴’的演讲。”(据师弟徐永明记录)
1950年前后的王季思先生
我的同事董上德教授,早年亲炙于王季思先生,曾从王先生那里闻听许多旧事。他说:王、徐二人是通过杨笑梅认识的。杨是王先生在浙大时的学生,又是温州同乡,王先生对其才华甚是欣赏,指导她做《牡丹亭》的注释。杨、徐结缡,王先生才认识了外文系毕业的徐朔方。
徐先生读大学时从中文系转到了英文系,毕业几年后再跨回中文系,他其实是一个“自学成才”的学者。——有意思的是,他的老师夏承焘就是“自学成才”的;前面提到的沈文倬先生,则是“自学成才”的礼学大师。
徐先生说他很庆幸,从1954年调入高校教书,没有做过助教,不必因“对导师的衷心敬仰或是出于世俗得失的考虑”而“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”;“大树底下好遮荫”,但“浓荫底下长不成茁壮的幼树”,“作为新手,三四年内我教遍了大学中文系的全部文学课程”(据查他讲过教育实习、儿童文学、现代文选及习作、外国文学等;并一度担任外国文学教研室副主任),这“逼使我涉猎了比我的专业远为广阔的范围”。
不仅如此,他认为自己做学术研究,只是一个“误会”。他说,“我得坦率地承认我从来无意于研究,而有志于创作”。他的目标是做一名诗人,年轻时写过很多新诗。调入浙江师院时,自填专长,是“发表过一些新诗”(据其档案)。他说“我要承认我的任何一篇论文都没有像我写作《雷峰塔》时那样认真,它占用了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”。所以他在《徐朔方集》第五卷设有“创作编”,收录了随笔集《美欧游踪》和新诗集《似水流年》(长诗《雷峰塔》也在其中)。
人们或许不怎么把他这些话当真。近二十年来,有两句诗“我们相爱一生,一生还是太短”,深受年轻人喜爱,流传颇广,许多人将之置于沈从文名下,其实这是徐先生的诗,发表在1948年《文学杂志》第二卷第十二期。
先生曾说,“几首小诗,1948年承废名先生介绍,发表于朱光潜主编的《文学杂志》”。在同期杂志上,有徐朔方的两首诗,列在林徽因、废名、林庚之后,穆旦之前。这几位都是新诗史上的名家,却无人注意到其中的青年诗人徐朔方。
这“诗二首”,其实是陈子善先生首先发掘出来的(2018年3月24日《文汇报》笔会),稍后复旦杨新宇老师注意到徐诗成了沈作(文载2018年4月2日《文汇读书周报》),廖可斌兄另撰专文作了澄清(见2022年7月30日《中华读书报》)。
我想,徐先生对英国文学的修养和他的新诗创作,让他对中国传统文学有一种独特的感触,而这是从事文学研究最重要的素养之一。正如他自己所说,“文学就是文学,原没有古今中外之分”。
我查看徐先生早年的论文,从他而立之年开始,数年之间,爆发式地连续发表了多篇戏曲研究论文。1956年7月,他将这些文章结集为《戏曲杂记》,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。这一年他34岁。
此书共收录八篇论文。据文末所记,最早一篇即《论〈西厢记〉》,不仅初稿写于1952年12月,刊载也是最早的:1954年5月10日《光明日报》;其次是《汤显祖和他的传奇》,初稿写于1953年5月,刊于次年,接着是《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》,1953年10月写成。最晚一篇是《洪昇和他的〈长生殿〉》,署“1956年3月据旧稿改写”。全书共111页。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最早的新撰戏曲研究论文专集之一,1957年3月第二次印刷,1958年5月第三次印刷。
因为这些论文与专集,1956年,他从外国文学教研室转到了古代文学教研室,直接接受他的老师、教研室主任夏承焘的领导,从此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的身份,为世人所知。
我查这一时期新刊戏曲论著,有王季思《从〈莺莺传〉到〈西厢记〉》(1955.9)、钱南扬《宋元戏文辑佚》(1956.12)、任二北《唐戏弄》(1958)、周贻白《曲海燃藜》(1958),赵景深《元明南戏考略》(1958)和《读曲小记》(1959),等等。以上学者的著作,一部分工作是1949年以前完成的。徐朔方是王老师之后的第二位结集者,但都是新撰论文,也是其中唯一的青年学者。
当时,刚刚经历了大学院系调整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,政府倡导以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学术,一些老教授提出“三年不读线装书”,腾出时间来研习马恩著作。只是这些旧学根底深厚的学者,想要掌握马列新思想,并运用到文学研究之中,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到的。
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,胡适之流的“烦琐考证”正受到猛烈的批判,人们迫切希望用新方法、新视角,按新的政治标准来揭示古代作品的意义与价值,来批判地继续遗产,并创造出一种新的论文写作范式,来承载这个时代的思想与学术。
我读50年代的戏曲研究论文,老学者所写的新文章,多为“漫谈”式写作(多题作“漫谈”“谈谈”),先用几句话提出问题,然后摆出一二三点意见,就构成一篇论文,给人的感觉颇是单调。
用新观念、新方法撰写戏曲论文比较出色的,当推王季思先生。他在1954年发表了《关汉卿和他的杂剧》(载《人民文学》本年4月号),用新的视野高度评价这位斗士式戏剧家,揭示《窦娥冤》等杂剧反抗黑暗时代的内容与精神,这为此后的研究定下了基调。1958年10月关汉卿被推举为“世界文化名人”,这篇文章起了重要的作用。夏承焘教授对好友王季思的论文写作十分赞赏,以为是自己想做而没能做到的。事实上王先生在整个50年代也只写了几篇这样的论文,其中还包含为校注本《西厢记》《桃花扇》新写的两篇前言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年轻的徐朔方脱颖而出,成为戏曲研究领域一颗璀璨的“新星”。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他为戏曲名著作校注,他很快就完成了《牡丹亭》(与妻子杨笑梅合著,1958年4月)、《长生殿》(1958年5月)二书的校注。
这样,中国古代四大名剧的权威校注本,他与王季思老师各占两部,从1950年代到如今,影响了千百万的读者。但王注《西厢记》是在1940年代完成的,《桃花扇》则是与学生苏寰中合作的;徐朔方虽说有太太杨笑梅的协助,其实几乎是独力担当的(当然,王季思、夏承焘、任铭善、蒋礼鸿等人都提供过材料或修订意见)。
与此同时,他还完成了《汤显祖年谱》(1956年初稿;中华书局,1958年11月)。继之又完成了《汤显祖集》中诗文部分的整理(中华书局,1962)。
这些成绩,在那个时代,可谓达到一个学者的极致了。但在徐先生自己看来,这只是拥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,便于多向拓展而已。
1963年,他写下了《汤显祖与莎士比亚》一文,展开了他的“世界文学”视野。囿于当时的形势,该文一直没拿出来,直到“文革”过后,才发表在《社会科学战线》1978年第2期。1980年代之后比较文学热潮兴起,殊不知他已早着先鞭。
他发现小说《金瓶梅》里引用了李开先的《宝剑记》传奇里的曲文,由此深入思考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的关系,认为两者“同生共长,彼此依托,关系密切”。
在“文革”期间,学术凋零,到处皆为“禁区”,他无奈之中,积极寻觅尚可涉足的新领域,展开了对《史记》《汉书》的研究,到80年代初,在为学生开设了几次选修课之后,他将研究成果结集出版为《史汉论稿》(江苏古籍出版社,1984年)。
即使在“文革”中,有一次他在给工农兵学员上课,谈到学术讨论时,也强调要有“思想自由”,他说:“学术交流不自由,就相当于李玉和——戴着手铐脚镣跳舞!”(据赵延芳老师的回忆)
1983年秋,他赴美国访学一年,在得以完成他系列性的晚明曲家年谱的同时,通过与汉学家韩南等人的交往,加快了小说研究的征程。——有意思的是,赴美前,他特地开设了一学期“英诗选”选修课,用英语讲授,逼得自己捡起一丢多年的英语口语。中文系老师开英诗课,在当时是很新鲜的事,据说效果挺好。
他是当时《金瓶梅》研究的引领者,进而提出中国小说戏曲“世代累积型”创作特点,撰写了一系列研究论文。
他经常和我说,“小说戏曲不可分开”,“戏曲小说应当打通了来研究,双轨并行”。他本人早就是如此践行的了,可惜我个人能力有限,勉强承继得“戏曲”一支。
今天的学者,最佩服的是他的《晚明曲家年谱》,惊艳于他对文献资料掌握之丰富、运用之娴熟。但纵观50年代的学术史,徐先生最初得到学界的认可,其实是缘于他对古代戏曲作品思想内容的解读和评论。
从思想根源而言,也是有迹可循的。他喜爱新诗,明显可见受到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的深刻影响;他年轻时就向往延安,“那时千百万青年都有过对它的憧憬”,故取名“朔方”;他在大学里读英国文学,写革命诗篇,关心“时事和现实”,虽然不免是“近于政治口号而缺少艺术性”。他自谦“只会空想而艰于行动”,但同情共产主义,追求思想进步,在那个时代青年人中具有共同性,他对马克思主义的阅读与了解在此时已经开始。(虽然在1950年代他并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,80年代初更以无党派人士被推选为人大代表,但在人大代表任期结束后不久,他就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)
我私下妄加猜测:马克思主义来自西方,马克思本人长期居于英国,马、恩思想原是对西方文明的继承与发展,因而必须对西方思想文化有所了解,才能真正掌握马克思主义。徐先生从英文系毕业,接受过西方学术的基础训练,向往延安与对革命的憧憬,他年轻时就已经积极理解、拥抱马克思主义,所以在50年代初,他在接纳、融会新思想方面有着明显的优势。作为诗人对文学的敏感,兼以英国文学的基础,让他很快掌握了新的观念与方法,能娴熟地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来解读、评价中国古代作品,于是在学术领域“脱颖而出”。
他的文章拥有一种理论高度与逻辑力量,别具一格:老学者缺乏新思想,难以摆脱旧套路;新学者往往概念先行,机械套用,略显生硬。当时的年轻学者徐朔方,先是在戏曲评论方面树立标杆,继之在文献整理研究方面颇有作为,两相结合,进而提出一些具有前瞻性的重要命题。
如此这般,时至1980年代,徐先生把这个时期戏曲小说学术大厦的“夹层”做高做宽了。随着民国过来的老辈学者凋零殆尽,这“夹层”随后也就成了“顶层”。在杭大中文系,他与沈文倬、蒋礼鸿等1920年代出生的先生,是其中杰出的代表。曾经的怀疑与嫉妒,奇迹般地转换成神话般的仰望。这之后的“学术史”,需要变换成另外一种叙述视角了。
……
先生在1987年2月写的诗中道:“不管生命在什么时候终结,不管自然对我慷慨还是悭吝,只要我的脚跟还立在地上,已经到达的都不是我的终点。”他的思考与写作,直到跌倒再不能醒来,才告结束。丙戌年除夕的下午4点45分,先生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,享年84岁。
如今,先生离去已经有十六个年头,不久后就将是他的百岁冥诞。多日来,先生的身影总在我眼前闪现,就像当年我曾与他在梦境里相逢。
我又一次翻开他的《似水流年》,读到了这首《往事》:
在秋夜里细听三月的梅雨,
在梦境里寻觅过去的游踪——
我串起过断线的珍珠,
往事如轻烟,摇曳在风中。
时为1941年12月,先生虚龄十九。
我十分喜欢结尾这两句,就用做了本文的标题。大约是因为这里“串起”来的那些“断线的珍珠”,正是我在秋夜里寻觅到的“过去的游踪”。
1990年代中期的某个秋日,与先生在黄龙洞前路上
主要参考文献:
徐朔方:《徐朔方集·自序》;《似水流年》及《自序》
楼含松:《清风留古道,春雨忆初阳——怀念朔方师》
贺圣谟:《片断思忆怀徐公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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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附记】我检索电脑中的文档,查到2001年7月1日我从东京写给徐先生的一封信的底稿。末尾一段如下:
我计划在十月间来杭州参加会议,恭贺您从教五十五周年。如果说我自己能够在戏曲研究方面有些微的成绩,那也都是由您当时领着入门的缘故:在广州使我开拓了眼界,但基础其实都是在杭州打下的。
我想我称不上是您的合格的学生,但您对学术的态度、你的学术方式、学术准则,却是我常常在心底里默念的;我心里时常想着当时您对我说的一些话,跟随在您身边经历的一些事,虽然这些对您来说只是平常的,但对我来说却是不同的,因为它们直接影响了我的人生和学术的抉择,所以我把它们作为我自己的财富。
我觉得自己的性格与您有很大的差别,很难直接的仿效,所以更多地想着怎样从精神上和理性方面去理解与把握,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;因而虽然具体的表现也许与您完全不同的,但在根子里,在骨子里,我以为我所有的,也仍是您的影响,您的影痕。
那次为参加徐先生从教五十五周年,我写了一篇文章,记录跟随徐先生学习的经历与感受,修订后题为《徐门问学记》,曾作刊载与推送。本次从新的角度记录我所知道的徐先生,并努力与前一篇不相重复。
徐礼杨(先生长子):仕忠兄好,谢谢分享你的文章,带来许多美好的回忆。有些许的补充:
一是我父亲喜欢外国文学不假,“文革”时,住在我母亲学校宿舍,晚上在学校操场乘凉,总有许多人听他讲故事。从雨果,到大仲马,从巴黎圣母院,到基督山伯爵,至今影响深刻。
二是我父亲对钢琴有种特别矛盾的感情。以前家里有架钢琴,后来父亲看见我特别喜欢,怕将来我不务正业,就送人了。我儿子弹琴很好,每次和他聊起钢琴,他总是劝我不要让我儿子花太多时间在琴上。后来我给儿子买了架三角钢琴,告诉他后,他再也没有说什么。我母亲去世后,他自己也买了架钢琴。
我小时候,什么东西都学过,书法,绘画,古文等,开始是强迫我学,等我慢慢地有兴趣时,他说我已经不可教了。理科,是我有兴趣的,我父亲也没有办法。上大学前和我长谈过一次,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,他就有了将来要把他的藏书捐出去的念头了。
我父亲还有一个爱好,知道的人不多,就是西洋古典音乐。他收藏了不少胶木唱片,家里也有台留声机。唱片除了京戏,昆曲,就是古典音乐了。因为放一张唱片就要换一枚唱针,在当时有点奢侈。每次听留声机是童年一大享受。至今,古典音乐也是我的最爱。
父亲和王季思先生有很多书信往来,有相当长一段时间,我是帮父亲取信的,我知道。父亲母亲结婚蜜月是在广州度的。我猜想应该是和王先生有关。因为广州应该不是我母亲心心念念的地方。
其实我父亲待人还是有原则的。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公事归公事,私事归私事。对于到家里来的谈教学和公务的,大概是这样的。但也有一些人不一样的,比如蒋礼鸿先生,还有中文系里几位老师,他们来家都很随便,还有他的老乡。我的很多同学和我父亲都很聊得来的,高兴时还一起吃过饭。
最后,我父亲在“文革”时,对美食非常有兴趣,常遣我去买这个买那个。“文革”后这个兴趣完全消失了。倒是我把这个兴趣继承下来了。哈哈。
徐礼松(先生次子):黄老师,一口气读完您的文章,直呼畅快!幽默风趣而又入木三分地写出了父亲的性格。虽然学术方面我不是很懂。但是我想到最后,留在大家印记里的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形象。您是真懂我父亲的。
印象里您和廖可斌老师都是身材魁梧高大的。我想父亲是很喜欢的。他跟我们一直强调几点,一是要注意锻炼身体,二是做事要坚持,不提倡猛干,但是要细水长流地去做。就像爬山一样。身体好才是一切的基础。
有些事也是长大了才有更多的体会。谢谢你的文章。又把我带回到了几十年前。
【回音壁】
廖可斌(杭大87博|北京大学):仕忠兄,文章有生动细节,也有理论思考,前后呼应,写得好!刷牙之事,我自己全然忘记。
宣新瑞(杭大79级):哈哈,关于“我说”,我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个印象,被派去帮老师“做事”是有的,但不让进门的情节应该是没有的,如果碰到这样的事,我的记忆中肯定会有很深刻的印记……
黄仕忠:当时我去跟先生读书,是件大事情,所以你郑重地说了这个故事,令我印象深刻。这些都是原始记忆呵。对你,说过也许忘记了;于我,这才是开始。
同时,对于这个故事的求证,也是我从事学术研究的开端。因为我很好奇,这样一个事件,在不同的叙事者那里,由于立场、角度的不同,居然导致这样的变易。
没有进门,既可以解释成中性的事实,到了你家门口,你要出门,所以没有进去。但既然到了你家门口,你不叫我进去坐,就让我走了,这里透露的信息,就是你不让我进门。
这也是民间传说、口头文学的最好材料。活人现身说法。
宣新瑞:对呀,如果真没有让进门,原因可能也很多,决不能因此就作为徐老师性情是否怪僻的佐证。而且,我觉得这个事情是否存在,与做学术研究毫无关系,我觉得还是不写为好!
黄仕忠:哦。可是我认为有一些关系的啊。你觉得不写为好,是还有什么其他因素吗?
事实上你没印象了,在我与老胡同学的交流中,他却是有印象的,进姜先生家的细节,是他告诉我的。而且他也确实在这一点上当时对徐先生的感觉,在比较之下,是有些想法的。
而我,刚刚跟了徐先生,却听到了这么多“负面信息”,当时也是印象深刻,如今仍记忆如新。其实是想为当时的学术生态,留下一个侧影。
如今我也年入花甲,深深知道,一个优秀的学者,是在经历周边无数怀疑、责难的过程中,走完这个历程的。其中有很多属于人性方面的东西。
当你想从他们这个群体中脱颖而出时,会有很多的手扯着你。只有当你一骑绝尘,别人遥不可及,也对他们没有威胁之时,他们才会只剩下赞美,并且把你神化。
近日偶读郭在贻老师1977年11月给其兄长的家信,提到年底他的论文会在《杭大学报》上发表,还有一篇,也将在下一期学报上发表,编者拟两篇同时发,他怕招致物议,故主张分期用,“中文系乃是非之地,有些人从来不写文章,也写不出文章,却害怕人家写文章,此辈又有手段,不好对罪(原文如此)的。”
谭帆(华东师大):读仕忠回忆徐先生的大作后,想起了与其相关且相映成趣的另一段佳话。
当年离开杭州后我去了兰溪,实地游览参观李渔故乡。因我硕士论文做的是金圣叹,所以下一站便是赴武汉的湖北大学,拜见张国光先生。
有了被徐先生惊出冷汗的经历,这次我是成竹在胸,加上金圣叹也比较熟悉,料想不会有误。
张先生很是热情,约我两点半左右到他府上。我如期前往,待到在书房坐定,张先生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金圣叹,从两部《水浒》到“两个宋江”,从为金圣叹翻案到为金圣叹在文学批评史上排座次,张先生一路讲来,毫无倦色。
来时红日高照,此刻已近黄昏,料想不会再有请教的可能,便以张先生不能太累为由告辞。张先生也没有客套,起身送客,唯微微露出遗憾而已。
到了门口,张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,憨憨的笑了一下,问我:小伙子,你是哪来的?
现在想起来,还是非常有趣的。可见老一辈学者的率真和性情。
华玮(香港中文大学):感谢黄老师,再次让我读到您的杰作!徐老师的性情人品学问,在您的生花妙笔下重新有了生命,并且有了学术史上的意义。全篇行云流水,抑扬顿挫,情真而深,兴味无穷。
“黄昏是成熟的早晨”,徐老师的诗句打动了我:退休的心境理应如是。他写《画》和《岁月》才二十来岁,这两首应该是为杨笑梅写的(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和他游西湖,他就告诉过我对她的深情)。我深深怀念徐老师!
他永垂不朽!(有您此篇的加持,更加如此。)
卜键(国家清史办):写得真好,朔方先生的学问性情如在目前,令人钦敬。
由于《金瓶梅》作者的研究,我与先生也有过一些交往,一次在徐州的金学会上,跟着他绕着云龙湖走了一圈。印象最深刻的是累,老爷子健步如飞,我则是踉踉跄跄。还有就是他说:“我已经不再坚持李开先为《金瓶梅》作者了,但你可以继续研究。”
陈林侠(中山大学):黄老师的记人散文别具一格,谋篇布局缜密细腻。文章看似冷静客观,不动声色,却是富有情感,娓娓道来。
我讲一个我看到徐先生的细节。九八年研究生入学,系里举办导师见面会。会议由系主任肖瑞峰老师主持,廖可斌老师是研究生处处长,仍谦虚地后排就座。徐先生一头白发,持杖而来,居中坐,见秀明师会前仍读书不已,凑近问读何书。秀明师对曰:徐先生只需写书。老师们叫好称是,会议室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。
曹家齐(中山大学):当年听过不少徐先生的故事,也远远地望见过多次,只是从未敢近前。
王琳(杭大78级):徐先生实事求是、傲然风骨,跃然纸上。
金健人(杭大78级|浙江大学):写得非常详细,有些听说过,有些在你这里看到,很新鲜。
程芸:我从徐先生那里,感受到的却是宽容,以及多次的鼓励,乃至于一种特别的恩荣。
我博士论文因为研究汤显祖,与徐先生有一点点不太一样的看法,意外地得到先生超乎寻常的关注,先生亲撰两文予以回应,其中既有表扬,也有毫不留情的批评,以至于讽刺。
先生又先后给我来过几封信,却极谦逊,姿态放得很低,且对我多勉励之言。(这几封信,后来我通过徐永明兄,转给了浙大图书馆。)但勉励归勉励,先生是绝不放弃自己的学术看法的,这点,他在回应文章里也说得非常明白。所以,我觉得先生不但是个“真”(求真、率真、较真)人,其实也是有分寸感的,而且,他的这个分寸感,似乎也是有讲究的,针对不同的人、不同的事,而有所区别,却又不碍于“真”。
以前也听到关于徐先生“不近人情”的传闻,我想,这大概是因为徐先生所理解的“人情”,与常人所理解的,不一样。您从徐先生早年的教养,来解读徐先生的“怪”,又从时代社会的不同,来谈人们对徐先生认识的变化,我认为,是真正“知人论世”之言。
我还有一个极大的遗憾,就是没有当面聆听过先生在学术上的意见、建议。那年杭州的明代文学年会期间,我请徐先生弟子晏选军博士,陪我一起去医院看望先生;先生已经不能说话,躺在床上,发出粗重的呼吸,晏博士说“和您讨论汤显祖的程芸博士来看您了”,先生仿佛听到了,紧紧地抓住我的手,以至于不能松开。
每想到这个场景,我就会长思:因为学术争鸣,而为徐朔方先生所关注,为先生所鼓励,我这一代戏曲学人,大概只有我独享过这一份恩荣吧。
如今我也过了知天命之年,学术无所长进,这几年更是近于荒芜,梳理过往的点滴,就难免有很多的酸楚、愧疚。
李舜华(广州大学):培恒师与朔方先生相交甚深,我与钱家山下人相识,也恰好在入复旦之前,所以二十余年来,经常听钱家山下人提及朔方先生,而且,论及当下种种时,也不时会提到徐先生的语录。那些语录自是影响甚深,以至于我现在遇到类似情境时也不时会想起来。
至于本文所写到徐先生的种种“怪”与“直”,更是听来颇觉亲切有滋味。譬如其中谈到谭帆老师见徐先生,原是礼节性拜访,没想到,徐先生开口就问你有什么问题,惊出了一身汗。
当年我见培恒师,亦然。
刚到复旦,想着第一时间肯定要见先生,于我而言,就是第一次认门——可是,先生开口就问,你这出站报告打算做什么,后面的问题越来越犀利——没想到竟是一场开题预答辩,惊了一身汗。
项裕荣(广东技术师大):师兄好!我读完了,不少往事也重新浮现于眼前,有些材料于我,也很新鲜。文中的材料,真是丰富呀。徐先生“求真”这种天然之执着,您这篇文章,似乎也有这种倾向呢。哈哈。
范丽敏(济南大学):很美的一首诗,我也最喜欢结尾这两句“往事如轻烟,摇曳在风中”!随着年龄的增长,感情越来越丰富,对很多人、很多事都有了更细腻、丰富的体味 。
赵素文(中国计量大学):很喜欢先生的一句诗:“因为有星星,黑夜显得不是那么狰狞。”本来想写点关于徐先生的诗歌的文字,可惜中年妇女跟着一个孩子,整天疲于奔命,连坐下来的时间都没有。
顾克勇(浙江理工大学):黄老师阐述徐先生为人治学风格形成原因非常准确:大学时候英语专业熏陶,诗人气质,越人地域性格。我感觉徐先生功成名就时,他也不愿意被别人称颂为德高望重传统前辈学者,他只想率真快意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。
黄仕忠:是的。他最不想掉到别人设好的套路里去,因为他只走自己的路。
程国赋(暨南大学):黄老师,一口气读完您的回忆徐先生的文章,写得很有趣,写得情真意切!徐先生之“怪”,正是他的可亲可敬之处。我拜读过徐先生的几部著述,可惜没见过先生。
记得90年我在南京大学读硕士时,有一次,俞为民老师和我提到,徐朔方先生亲自到南京图书馆查找资料,和俞老师相约见面。那时候的徐先生早已名扬学界,依然外出访书、查资料,真是我们后学的榜样。您跟随徐先生读书,真的很幸福。
陈维昭(复旦大学):文章一如既往地感人,用反笔修辞写徐先生,显得更可信。标题很有诗意,也契合作者当下的生命状态,不过总觉得太缺乏指向,如果将来结集,跟其他回忆文章放在一起,似乎就看不出差别,回忆文章都可用这标题。
当然,这篇文章的内容已经够感人了。
陈文新(武汉大学):吾兄这篇大作,好像是存心打趣我:我就一直不知道徐步奎先生是谁。
写得真好!在怪和不怪之间,洋和土之间,极尽腾挪之能事。
纪德君(广州大学):文字质朴生动,细节精彩传神,构思写法巧妙,读来津津有味,感觉徐先生音容笑貌浮现纸上,如在眼前!
殷娇(中国艺术研究院):徐先生之于我,本是“行走的参考文献”式的、高山仰止的人物,但神奇的是,徐先生在您的笔下“活了”,好像变得离我近了起来,细碎的往事在天长地久中成了弥足珍贵的“珍珠”,回忆如静水流深,让我在阅读中感受到了您非常细腻、悠长的情感,非常打动人。
文章后半部分竟还有理论分析和思考,思及师生的学者身份,不免让读者会心一笑。
另,假期科研有所懈怠,读到黄老师读研部分时,让我惭愧之余又受到了见贤思齐一般的鼓舞。
陈旭耀(井冈山大学):从读硕士时起,仕忠师经常会和我们说起徐先生。比如,徐先生说,自己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,就是做了些“一加一等于二”的事情(大意如此)。那时我听得似懂非懂,但又不敢向老师细问。
等到老师让我比读《西厢记》的明刊本后,我才渐渐明白:做学问同任何事情一样,都应从最简单的事情入手,比如对读版本,找出异同,只要能静下心来读书的都能做到。但不能以为事情太简单而不屑于去做,这就是徐先生说的“一加一等于二”的事情吧。
刘蕊(上海大学):搬家前偶然看到有人出售一套七成新的《徐朔方集》(浙江古籍出版社,1993),果断下单。收到书刚一翻开,就被《雷峰塔》的第一句吸引了:“不要悲观,也不要耽于梦幻……”
今晚又拜读老师的忆文,联想以往听到的老师口中的徐先生,似乎与老师的老师距离更近了。尤其是读到“徐先生多次说自己是很好说话的……老师内心的OS”几段,不禁笑出了声,瞬间脑补了很多画面,这是师生间最平常的交流,也是两个有趣灵魂的碰撞呀。
再说前文中老师说蒋礼鸿先生能背前四史,老一辈学者将其视为必读书。老师自己也是一直坚持深入文本,有通读的,有对读的,有细读数遍的。可见阅读原典是必备且必须的,否则就会沦为桑兵老师曾说的“检索拼接出来的学问”。
刘青松(博士生):有一个疑惑。老师强调徐先生的别树一帜(“夹层”位置),顺便提及老杭大的学者们。因为前文刚好提及了沈文倬先生,他和徐先生年辈相若,治礼学海内独步,不知道他在杭大是什么辈?
黄仕忠:其实从年龄的角度,蒋礼鸿先生也是,还有北大陈贻焮先生。他们只差一岁。他们都是1920年代出生的人。
但我那个时候,视野里只有古代文学这块,没想过整个学界怎么看。但这个“夹层说”,可能在整个学术界也有代表性。
潘璐(国家图书馆):文章最后一部分,梳理徐先生的“学术之路”,已经隐隐有种学术年谱的味道。
这篇文章通过时人的言语,把徐先生的形象刻画得十分生动,通过这些场景和文字,我仿佛也跟着走了一遍您当年跟随徐先生学习的道路。
我试图想象您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写下这些文字的,虽是以“怪”为引,读来却通篇都是“敬”与“爱”,那一定是段非常美好的时光吧。
作为您的学生,读这篇文章,心态又有所不同,好像看见了心目中形象威严的老师,在年轻时作为学生的另一面,才发觉老师其实也是从年轻和懵懂走过来的。
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,这也是您的学术成长史了,可以看到您是如何跟随徐先生学习和思考,从而走出自己的道路的。
陆韵(硕士生):老师对徐先生,首先是“信”,相信自己的导师、自己的观察,认为导师供人指摘的言行背后都有他的逻辑、原因、坚守。同时遵循导师的引导,一步步进入学术。
在“信”的基础上,再去“疑”和“思”。思考导师为人治学之法的成因和合理性,缘何成为一代大家、缘何做出巨大成果。
在这样的思考下,自己便不会在他人的评论中随波逐流,也不会在学问和人生道路上迷失方向。
可见自主学习,不仅是自主安排学习计划,更是从各方面体悟导师的求学经过、治学方法、态度理念,再主动仿效践行。
徐先生本身是一部“经”,老师则以数十年的思考和践行作“注”,真正将先生学问发扬光大了。
宋睿(本科生):多谢老师分享!在车上拜读了您的新作,前半段读来十分有趣,徐先生性格“怪”,大家又不敢论理,就都找学生诉苦。不过,大多数人听闻徐老先生之“怪”,第一反应是以此为谈资,评头论足,而对“怪”背后的成因不加深究。评价表象只要动动嘴皮,考究其因则需经历漫长的过程。回音里陈旭耀先生所记比对版本细读一事,非耐心不能为,着实考验心性。
之前您问过我,能否在比自己强大的人面前泰然自若,不卑不亢,我觉得自己不能,但不是永远不能。徐老先生敢于在学术界怀疑一切“神明”,源于“我有证据”;做人不惧口舌,无畏强权,在于“我有底气”。“底气”和“证据”实是一类东西,都讲究“实事求是”,“问心无愧”。
赵延芳(中文73):先给你点赞。我近期因家事比较疲累,今晚一直在做深呼吸促睡眠,所以看到你的文章时已近十一点,还是忍不住读完了全文。你写得实在太好了,尤其是对先生的学历、学问、人品和思想认知的形成解读得很到位,不愧为亲传弟子了。过去我也常会朦胧地想起,徐先生拗相公的“另类”处事式到底是怎么形成的?你已作了较圆满的回答。
我听说的口传故事没有你多,因为没有人能跟当时的我说别的老师坏话的。我对徐先生的印象都是自己的经历形成的认知。但有陆坚老师等告诉过我,先生对我居然评价不错,这也是他的“特立独行”之“一斑”。我当时只内心“得意”而并不形于色。因我深知得到这位大师的认可是很不容易的。
先生常常一脸严肃,不苟言笑。对任何人说话都是直来直去,有时甚至“将”得人在大众面前下不了台,他也不管不顾。说实在的,我对他向来有点“惧怕”。
黄仕忠:我回想起来,他当时其实也开玩笑,但可能就是嘴巴咧开笑一下,又马上是严肃的样子了。
他一直只相信自己的判断,并且不管别人怎么想。
我因为那时真的无数次琢磨过先生的为人与为学,所以受他的影响极大。我也知道我的性格与他很不相同,也不会做出他的一些行为,但外圆内方,精神实质上,我大概可以说是徐先生的真正传人之一。
赵延芳:这么多学生,你得先生真传可能是比较多的了。你写的完全真实,记叙逼真,这些平时的素材都应该写上,没有一点多余的。他的人品就是一个字“真”。
李颖瑜(香港中文大学-深圳):一口气读完了,徐先生的形象跃然纸上!昨天读徐先生写胡兰成的文章时,便感觉文笔间有一股赤子之心,您的文章更是全方位地展现了徐先生的“真”人形象。文中很多细节在不同人口中叙述效果完全不同,您站在不同角度和立场求证事情原委,很多人情事理的微妙之处便透露出来了。